三里河寓所,曾是我的家,因爲有我們仨。我們仨失散了,家就沒有了。剩下我一個人,又是老人,就好比日暮途窮的羈旅倦客;顧望徘徊,能不感歎「人生如夢」「如夢幻泡影」?
但是,儘管這麽說,我卻覺得我這一生並不空虛;我活得很充實,也很有意思,因爲有我們仨。也可說:我們仨都沒有虛度此生,因爲是我們仨。
……
我們這個家,很樸素;我們三個人,很單純。我們與世無求,與人無爭,只求相聚在一起,相守在一起,各自做力所能及的事。碰到困難,鍾書總和我一同承當,困難就不復困難;還有個阿瑗相伴相助,不論什麽苦澀艱辛的事,都能變得甜潤。我們稍有一點快樂,也會變得非常快樂。所以我們仨是不尋常的遇合。
楊絳,《我們仨》
沒多久前一個人去花蓮住了幾天,隨身帶了幾本書。出發前還左挑右選,省去了有懸疑恐怖情節的偵探小說,帶的是最安全的書。《我們仨》是其一,沈從文的是其二。
結果每天天黑之後,就我一個人在偌大的客廳,點著一盞暖黃的小燈。你猜怎麼著?又哭了……
那是一種獨特的經驗我一個人,遙遙遠遠地理解我們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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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仨》一書由三部構成。第一部是一篇很短的文章,由老年的一個夢引開追憶;第二部是亦虛亦實、如夢似幻的「萬里長夢」,我們仨步上古繹道,把人生道路走到將盡,在老病頻催中滿懷牽掛;第三部則是楊絳女士如實地回憶她與丈夫錢鍾書及獨女錢瑗相守一生的生活片段,從留學生涯到文革間層出的清算運動,從對權力核心避之唯恐不及到進出人人皆可辱之的牛棚。平平實實,沒有含怨,亦無對大環境的指控,只見一個家庭三個人的生命韌度和厚實度。
楊絳女士在書中說:我們仨是不尋常的遇合。怎麼個不尋常?怎麼讓一個遙想的我頻落淚,我想單單兩個字就可以道盡:理解,想到的是英文裡的appreciation,能感知、察覺、辨別,進而重視、賞識、欣賞,從而感激。這是能夠相互理解的一家人,相互理解的我們仨。
楊絳女士的文字很溫潤平實,由她的筆下,你看見的錢鍾書不太像是個當代大家,反而更是一個發著癡氣的大頑童,套頭衣服老穿反,分不清左右腳,時來興起還會趁太太女兒睡覺時,在她們臉上肚子上用濃墨畫大花臉。對癡氣的丈夫,她卻也充滿了尊敬、賞識和引以為傲。楊女士在書中頻頻提及女兒像丈夫, 腦袋、臉型、脾氣、嗜讀、翻書的習性無一不像;從書中所附的照片看來,我覺得錢瑗實在像母親一點,但在楊絳女士眼中,每多看一眼女兒的和丈夫相似,都像是再印證一次對伴侶徹頭徹尾的閱讀和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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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由沈從文的邊城而至錢鍾書的圍城,讀著相互理解的我們仨,難免想起沈從文。他們同處於動盪的時代,並跨過文化大革命的拖磨。楊絳一家人別無所求,但求日常相守;然若讀過沈從文的家書集,可以感到沈對妻子是否真願意與他相守的不安,可以嗅見張兆和對丈夫某些脾性的不耐。
李輝先生在〈張兆和:幸福還是不幸〉一文中說:「理解一個人很不容易,理解一個家庭的婚姻更加不容易。」因此或許貿然去論斷沈的情感生活是太輕率了。然張兆和女士本身曾在《沈從文家書》的一篇後記中提到:
從文同我相處,這一生,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後來逐漸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理解他的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壓,是在整理編選他遺稿的現在。過去不知道的,現在知道了;過去不明白的,現在明白了。
其子沈虎雛也曾在〈團聚〉一文中提到:
最後幾年團聚,中國人在重新發現沈從文,我也才開始觀察他生命的燃燒方式。有過許多長談短談機會,傾聽他用簡略語句吃力地表達複雜跳動思緒,痛感認識爸爸太晚了。
我不大理解他,沒有人完全理解他。
因此這兩段人生,兩個家庭一塊讀,在某一部分便呈現出相當彰顯的對比。一段受到完全理解的人生,會遺憾是因為對這樣難得的人間摯情不捨;一個未被理解的生命,會不捨是因為對一個或許寂寞的靈魂感到有些遺憾。怎麼樣的人生也沒有永遠,都躲不過要永遠離別的一天,楊絳的我們仨,因為理解,回想那一生都不會有後悔和遺憾。沈從文是近代中國文學界站得很前面的一位,但是讀他的文章、讀他的人生,始終覺得他似乎一直帶著點什麼遺憾,像是有一個生命的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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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有天有一個朋友問我:被理解有什麼好處?
或許我們都會過這麼一生,跟著某個人或自己,被理解或沒有被理解,部分理解或全然理解,生前日常相守的理解或逝後天人相隔的理解。
我才知道原來對我這麼重要的、始終追求的一件事情,我卻說不出為什麼。
我只能一個人理解《我們仨》。
以下段落摘自楊絳,《我們仨》
我擡頭忽見阿圓從斜坡上走來,很輕健。她穩步走過跳板,走入船艙。她溫軟親熱地叫了一聲「娘」,然後挨著我坐下,叫一聲「爸爸」。
鍾書睜開眼,睜大了眼睛,看著她,看著她,然後對我說:「叫阿圓回去。」
阿圓笑眯眯地說:「我已經好了,我的病完全好了,爸爸……」
鍾書仍對我說:「叫阿圓回去,回家去。」
我一手摟著阿圓,一面笑說:「我叫她回三里河去看家。」我心想夢是反的,阿圓回來了,可以陪我來來往往看望爸爸了。
鍾書說:「回到她自己家裡去。」
「嗯,回西石槽去,和他們熱鬧熱鬧。」
「西石槽究竟也不是她的家。叫她回到她自己家裡去。」
阿圓清澈的眼睛裡,泛出了鮮花一樣的微笑。她說:「是的,爸爸,我就回去了。」
太陽已照進船頭,我站起身,阿圓也站起身。我說:「該走了,明天見!」
阿圓說:「爸爸,好好休息。」
她先過跳板,我隨後也走上斜坡。我仿佛從夢魘中醒來。阿圓病好了!阿圓回來了!
她拉我走上驛道,陪我往回走了幾步。她扶著我說:「娘,你曾經有一個女兒,現在她要回去了。爸爸叫我回自己家裡去。娘……娘……」
她鮮花般的笑容還在我眼前,她溫軟親熱的一聲聲「娘」還在我耳邊,但是,就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晃眼她沒有了。就在這一瞬間,我也完全省悟了。
我防止跌倒,一手扶住旁邊的柳樹,四下裡觀看,一面低聲說:「圓圓,阿圓,你走好,帶著爸爸媽媽的祝福回去。」我心上蓋滿了一隻一隻飽含熱淚的眼睛,這時一齊流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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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做過一個小夢,怪他一聲不響地忽然走了。他現在故意慢慢兒走,讓我一程一程送,儘量多聚聚,把一個小夢拉成一個萬里長夢。
這我願意。送一程,說一聲再見,又能見到一面。離別拉得長,是增加痛苦還是減少痛苦呢?我算不清。但是我陪他走得愈遠,愈怕從此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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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書諄諄囑咐我:「我不要兒子,我要女兒———只要一個,像妳的。」我對於「像我」並不滿意。我要一個像鍾書的女兒。女兒,又像鍾書,不知是何模樣,很費想像。我們的女兒確實像鍾書,不過,這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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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書這段時間只一個人過日子,每天到産院探望,常苦著臉說:「我做壞事了。」他打翻了墨水瓶,把房東家的桌布染了。我說:「不要緊,我會洗。」
「墨水呀!」「墨水也能洗。」
他就放心回去。然後他又做壞事了,把臺燈砸了。我問明是怎樣的燈,我說:「不要緊,我會修。」他又放心回去。
我說「不要緊」,他真的就放心了。因爲他很相信我說的「不要緊」。我們在倫敦「探險」時,他顴骨上生了一個疔。我也很著急。有人介紹了一位英國護士,她教我做熱敷。我安慰鍾書說:「不要緊,我會給你治。」我認認真真每幾小時爲他做一次熱敷,沒幾天,我把膿拔去,臉上沒留下一點疤痕。他感激之餘,對我說的「不要緊」深信不疑。我住産院時他做的種種「壞事」,我回寓後,真的全都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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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間,我和鍾書先後被革命群衆「揪出來」,成了「牛鬼蛇神」。阿瑗急要回家看望我們,而她屬「革命群衆」。她要回家,得走過衆目睽睽下的大院。她先寫好一張大字報,和「牛鬼蛇神」的父母劃清界線,貼在樓下牆上,然後走到家裡,告訴我們她剛貼出大字報和我們「劃清界線」——她著重說「思想上劃清界線!」然後一言不發,偎著我貼坐身邊,從書包裡取出未完的針線活,一針一針地縫。她買了一塊人造棉,自己裁,自己縫,爲媽媽做一套睡衣;因爲要比一比衣袖長短是否合適,還留下幾針沒有完工。她縫完末後幾針,把衣褲疊好,放在我身上,又從書包裡取出一大包爸爸愛吃的夾心糖。她找出一個玻璃瓶子,把糖一顆顆剝去包糖的紙,裝在瓶裡,一面把一張張包糖的紙整整齊齊地疊在一起,藏入書包,免得革命群衆從垃圾裡發現糖紙。她說,現在她領工資了,每月除去飯錢,可省下來貼補家用。我們夫妻雙雙都是「牛鬼蛇神」,每月只發生活費若干元,而存款都已凍結,我們兩人的生活費實在很緊。阿瑗強忍住眼淚,我看得出她是眼淚往肚裡咽。看了阿瑗,我們直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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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讀書,總是從一本書的最高境界來欣賞和品評。我們使用繩子,總是從最薄弱的一段來斷定繩子的質量。坐冷板凳的書呆子,待人不妨像讀書般讀;政治家或企業家等也許得把人當做繩子使用。鍾書待喬木同志是把他當書讀。
以下段落摘自沈虎雛,〈團聚〉,《無從馴服的斑馬》(簡體,中國青年出版社)
……朋友可以有完全不同信念,走不同的方向,令他傾心難忘的,總是這些人生命和性格中,爸爸看到的美好的部分。我當時一點不懂這種非功利的對待友情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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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想跟這個家拉開點距離,越早越好!我沒能耐幫助爸爸跟上時代,他卻無形中影響了我的進步。跟他裹在一塊,「那話兒」總叫我矮人半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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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在最不應該病的時候倒下,又得了最不合適的病。這是全家的心病,沉重得直不起腰。抬不起頭……
(小編按:在文革期間,沈從文曾因似罹患精神疾患而試圖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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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覺得受到監視,壓低聲音說話,擔心隔牆有耳;覺得有很多人參與,一張巨網正按計劃收緊,逼他毀滅。沒人能解開纏繞他的這團亂麻,因為大家都看不見。他的變化搞得全家不知所措,我們的「遲鈍」又轉增爸爸的憂慮。他長時間獨坐歎息,或自言自語:
「生命脆弱得很。善良的生命真脆弱……」
「……都是空的!」
走近身,常見悲憫的目光,對著我如看陌生人。忽而,又摸摸我手:「爸爸非常之愛你們。知道不知道?」
我當然知道,但很不自在,不知該怎樣幫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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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經商討、求教、爭論,事情很快定下來,籌辦中的華北大學錄取了她。爸爸精神更憂鬱,他不樂意,完全在預料中,這叫鬧情緒,扯後腿,都是新詞,準確生動。克服不了這點困難,就永遠把媽媽捆住。他要是久病下去,全家怎麼辦?因此必須堅定勇敢咬緊牙關,實在不行雇請個人料理家務,這是唯一合理的選擇……但 我們沒料到,看見大網的「瘋子」,這時卻望見抓網的人居高臨下得意洋洋,那狂亂的頭腦,再次依稀想到老友文章裡的勸告:不如自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