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我是個薄倖的小姑姑,每一週才一次回家抱小孩。

看自已的母親帶小孩,就彷彿時光倒轉,見證幾十年前母親是怎麼帶自己的。當然,當年的母親、今日的阿嬤,多了一點當代的口頭禪(「阿嬤~好~愛~妳~唷~~」),少了一點當年的氣力。

也於是,一週來一次,給小姑姑進行一下未來媽媽的訓練。

抱小孩,這是基本的,要抱著從哭到不哭、不睡到睡才是王道;換尿布,這是進階的,童子尿已經被灑過,至今仍難以鑑賞的是那一屁股黃金;洗澡,高難度,「妳嘛幫他洗一下小雞雞!」「……我…我…(羞)…」

在深夜在凌晨,當阿嬤終於耗盡耐性,啪地把哭鬧著的小嬰兒交付睡眼朦朧的我手臂上,意識渙散地喃喃:「妳先抱一下等下換…」話還沒講完已經倒頭大睡。我揣著一隻蠕動的毛毛蟲,在漆黑中聽著一臂之遙的我和他,呼吸相應。

我看他實在也很睏,但是沒人抱就睡不安穩,為了想讓他多睡一點,就多抱一下吧…再多抱一下吧…

然後,天就明了。

在白天的時候,一手抱著他一手攬著書。約莫十年前,我買下簡媜的紅嬰仔 而在十年後,我才真正能夠看著這本書,看著對照的小嬰孩,也看著逐漸明朗的自己,看著逐漸成型的未來藍圖。

紅嬰仔不只是一本談育嬰的書;它談痴心父母親情,談婚姻談關係,談母職與自我實踐,談個人責任與社會體制。又或許它不「談」,而只是紀錄,只是低語,只是反思。這一部「散文紀錄片」中,有很多無聲的片段,等待著觀者用自己的生命經驗來配上旁白。於是未曾生育者的想像可以稍成形,正在餵養者的甘苦可以共分享,已然結束此階段者的悵然可以遙回味。

我唯一不甚同意之處,在於作者幾次憂心把一個生命帶到這個公義和美善所剩無幾的世界。大概我更為理想化一點,以為善惡並存的環境才是生命欲堅韌所必須經歷的。善中之善固然美好,但是於惡中仍能為善,那才是更有力量的善。父母對孩子所付出的強大之愛,學步期間的步步陪伴,毫無疑問能為孩子作最扎實的裝備。

就像許多愛好這本書的讀者,我也特別喜歡每一章後頭的「密語」,於其中作者的個人特質更為突顯。

「華麗的飄盪,大約就是大部分情侶的狀態吧!

真愛,對我及同年齡層的半新半舊人類而言,仍具有強大吸引力。我們廁身在流行集體華麗飄盪的情愛族群裡,常常覺得乏味,遂想起母親或老祖母那一代的動人愛情。他們的腳後跟都繫著大磐石,一輩子只愛一個人,苦也給他,歡也給他,手裡捧著的那碗婚姻飯,雖是蘿蔔乾配地瓜簽,卻有情有義。

對他們而言,愛情不是神話,是生活;不是橫徵暴斂,是惜福與修行;不是酬神廟會,是月圓月缺永不質疑的信仰。」(p. 43)

「好在明白自己的屬性有明亮的一面,單身時就把一個人的生活過得風姿綽約,結了婚也可以把婚姻捏得有模有樣。太急於將自己塞入制度與激烈的反對制度都是不必要的,人才是一切問題的關鍵與解答,碰對了人,天時地利人和,人不對,似磨坊裡的驢子,日夜轉,還是走不到出口。」(p. 47)

「小生命,難道不像一將剛創立的公司嗎?我想我正好可以拿出以往的創業精神與毅力,為我及兒子的生命資產做出一點業績。」(p. 48)

「……是人使制度變得可行甚至帶來豐碩果實,而非制度能把人改造、捏塑使之發出光環。情愛之路尤其如此。一對從年輕走到白頭的恩愛眷屬,靠的是相互寶貴、同等付出的珍惜之心而非制度的保證。若他們婚配,便光耀了婚姻制度;若不婚,則照亮體制外的情愛關係,成為美談。實則對他們而言,婚或不婚皆無損於山盟海誓,不能稍減對對方的愛與敬。……」(p.102)

「『妳只是驚恐而已,』我開始梳理自己:『驚恐於回不去創作,驚恐於獲得兒子卻失去自我,如果妳打開這個結,所有的問題便迎刃而解,如果打不開,妳會繼續自虐,甚至變成一個天天向丈夫、兒子討人情的女人。

那不是妳願意的。過了三十五歲的人,應該有能力靠自己的律法面對事業與生活,應該會精算輕重緩急,應該懂得篩檢意義與價值,懂得醞釀快樂。』」(p.151)

簡媜自述「我原本努力要做的是把自己從情愛與婚姻的糾纏關係中解放出來,從惆悵與傷懷的淵藪攀爬而出,一個人躲得遠遠的,數路旁任何一棵大樹的葉子也行,就是不要去數還有幾款制度可以帶我找到幸福。」(p. 102)然而她也曾低語:「我曾經企求過嗎?在暗夜歸家的路途中,抬頭仰望愈來愈稀疏的星空,或倚著山崖老樹,眺望閃爍的萬家燈火時,我是否曾低下頭,誠心誠意地祈求:『給我一個可以靠岸的人,給我一個嬰兒。』」(p. 9)

時她年三十有餘。

十年前,我無嗅於紅嬰仔奶香;十年後,我無須暗暗自問是否曾企盼,因為我實實在在企盼。我沒有懷疑過自己一生中希望能找到一個願意同他生養孩子的人,然婚姻家庭小孩並不是人生中未經思考的天經地義目的地,也不是得頻頻看同時起跑的人跨欄了沒的生理時鐘競賽,更不是輕輕飄飄無需考慮配套的粉紅色幻夢。人生至此像是一趟航行,可以迷航可能遇惡水,可能入錯港可能漫漫漂流。五年,十年,二十年,航行復航行,你對停泊開始懷疑,但唯有一分一吋標誌定位自己的獨特性,才是恆常的指向星。

而會不會航向岸邊執燈的人,能不能懷抱自己的嬰孩,我總是認為凡事若盡人事,無愧己心,剩下的就只是交付緣分牽引而已。

 訓練我的寶貝紅嬰仔 



現代女薛西弗斯    

張讓/評介 

  人生最天經地義的事,莫過於結婚與生子,至少觀念如此,儘管一切「解構」的現代社會試圖粉碎這傳統神話,在愛情與事業道場中滾翻過的個人,卻不得不由一己經驗中開天闢地,一磚一瓦重建個人主義的現代伊甸園,簡媜的新散文集《紅嬰仔》,可說便是這「新桃花源」的描述書名所示,正是進入這幸福花園的鑰匙;紅通通的嬰孩。簡媜毫不掩飾,直呼他「小桃花源」,因為有了他,才一平地起華廈,海市蜃樓變成有戶籍地址的家。

        對女性而言,最驚天動地的經驗莫過於成為母親,以前女性不讀書識字,少有人能以文字紀錄那切身的喜悅與艱辛。當代女作家現身說法寫懷孕到生養的過程,已有龍應台、李黎、朱天心和筆者的一些文字,就此《紅嬰仔》不是獨一無二。此書的特別,在簡媜纖微到有時近乎病理的描述,從懷孕、生產到餵奶、餵食、換尿布、洗澡到放屁、爬、走路、說話,無一略過。「外行」人讀完這書,簡直已累得半死,更不用說嚇呆了。(用嘴吸鼻涕,天啊!)過來人讀了只有會心發笑。簡媜運用俚俗俏皮的口語,配合生動的細節和典型「簡媜式」天外飛來的想像和譬喻,加上閃爍文中的機鋒與幽默,這是本快樂、討好的書。從開始便節奏輕快,此後一路不論如何手忙腳亂天昏地暗,概以李白下江陵的快捷嘻笑怒罵過去。她詳細紀錄自己的感覺和想像,於是「我忍不住掉淚,隔著嬰兒室的玻璃」於是便便大腹為「大霸尖山」,乳房奶水脹痛「如壓著兩丸鐵球的『女薛西弗斯』」,「初夏天空每日產一枚大雷」。令人絕倒是她在生產台上痛的死去活來,丈夫才臨時抱佛腳在一旁看「那本書」(《伴她生育》)。

        然而《紅嬰仔》同時是本嚴肅內省的書。敘述以雙線進行,三十四篇事實的紀錄配合十八則近似內在獨自的「密語」,意欲由任勞任怨的母職中拔起,肯定自我,並肯定自然;「密語」潛入她深藏的童年記憶,到現在女性職業與天職間的兩難,到母親為保護子女的時刻恐懼,到身不由己的自我犧牲和盟誓,簡媜毫不保留,不但在文字中洩盡真情,同時鉅細靡遺描述她超級神經質(她顯然自知,所以無時不一笑話沖淡)的種種恐懼,若「生命是苦集道場,我們以肉身為箭靶」,她這母親受的罪恐怕比別人多。

        文字比不上《月娘照眠床》精練、優美,有時《紅嬰仔》讀起來像「育嬰手冊」,然怪簡媜要自嘲像「作賬不愧典型痴心父母,「小傢伙」(後來變成「小土匪」)舉手投足都是風景和文學,一些過來人司空見慣的平常,她不厭其詳羅列如「特異功能」,儘管她有自知之明,還是不免在(作牛作馬)篇中,列舉小傢伙能指認的十九身體部位,彷彿讀者惟恐不知其詳,至於對一位事業心強的女性突然抹殺自己,那種身心交付之後的天人交戰,簡媜雖然在「密語之五」、「密語之九」清楚告白和爭辯,但仍嫌著墨不夠多不夠深,因此她沒有發瘋但是得腸胃炎、十二指腸潰傷只是在「密語之十二」草草帶過,以「我……又心甘情願地回來了」做結,而未繁衍成更具思想深度的篇章,或是我要求太多,因為簡媜主要在做「實況轉播」的「散文紀錄片」,這她無疑已做到。然而因為做母親神聖兼低微的矛盾特質,我不免寄望每一個身歷其境的女作家做更深刻、徹底的反思。

        此外,書中有些說法我難以同意,如「因為母子緣分與生命是這麼難得,必須以巨大的痛來啟動、銘記。只有痛的才能表達喜悅的極限……」…

        從不願一切的「黃色」笑話(「過糞」/過份)到字裡行間的歡欣恐懼,以突梯生動之筆寫世紀末的養兒經驗,有攝影似的白描,有天馬行空的想像,在低頭沉思和抬頭批判間遊戲上下,《紅嬰仔》是本熱鬧中帶心酸、轟烈中有蒼涼,趣味別致的書。

資料來源:88/6/7 聯合報 48版